tashkurgano_wretch

很少有病人一收進來就讓人這麼難過。
六十八歲不夠老，可是夠讓死神找上門。

除了有喝酒跟抽菸的習慣，他沒有住過院，也沒有開過刀。
直到兩個禮拜前，他開始咳嗽，吃東西會嗆到，
原本是先喝著麥片等等流質的食物。
到了現在，連喝水都不行，一喝就吐。

主治醫師想放內視鏡下去看，可是完全放不進去，食道完全被堵住了。
最後連食道壁都插出血來，才硬穿過去，發現原來在食道裡有一個縱長十二公分的腫瘤。
把食道塞滿了，完全不可能進食。

當然，報告出來之前，還是可以試圖去找一些想法來開脫：
也許切片的結果還是好的，也許他十二指腸的那些突起不是轉移，
也許他脖子上的腫塊不是癌細胞，就算有癌細胞，也未必就是惡性。
但我們其實知道，他的情況並不樂觀。
食道癌的預後很差，因為食道是GI中唯一沒有serosa的器官，發病早期很快就會轉移。

去看他的時候，氣色看起來還不錯，
一點都不像兩個禮拜瘦了十六公斤的人。
王醫師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你今天做胃鏡很辛苦，好好休息。」
他說：「我不怕辛苦。這種事情，我看得很開。」

他的表情那麼安靜，那麼淡定，好像我們正闡述的是另外一個人的故事。
六十八年的人生功課，原來是要換得在生死之前的釋然。

追上王醫師的腳步，我急急忙忙的問，這樣的病人是不是該考慮做正子攝影，確定癌細胞的轉移情形？
需不需要照會外科，把病人食道全段切除，再拿結腸來補？
那是一種怎麼樣的眼神，當王醫師反問我的時候...

「你這樣做，對他的預後會有影響嗎？他已經要走了，為什麼還要給他痛苦？
　他的腫瘤太大了，若是要切，連舌頭都要拿掉，他還是不能吃。
　結腸被切，更離不開病床。何況這樣的病，最多只有六個月的壽命，
　你要他花兩個月做那麼大的手術，卻還是不能吃不能走，值得嗎？」

然後，我發現，
除了給他點滴維持生命，做放射治療縮小他的腫瘤，其他的我們什麼也不能做。
離開病房的時候，六十八歲的老伯伯躺在床上，舉起了右手對王醫師恭恭敬敬的行一個童軍禮。
但是我困惑，在生死大限前我們幫到了什麼？

這麼多生老病死的故事，在每一分每一秒中飛快流轉。
也許只是出去吃個中飯，回來的時候，
值班醫師已經站在床沿為急救無效的病人開立死亡證明。
也許上一個的病人剛送到太平間，下一個病人就已經躺到這張方才有人死過的床上。

在這樣的角色裡，我親見人們的悲歡離合，死生契闊。
才明白我們的一生，其實都是命運手裡捏住的蛾。
一掐即碎，轉念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