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電梯時一邊從口袋拿鑰匙，一邊望外走。
一不留神，掏出來的時候沒有拿穩，險些滑進電梯門的縫隙中。
我愣了片刻，確認鑰匙還在手上，才繼續往外走。要是真的掉下去的話，可是沒辦法撿的。
除了損失一個從北京帶回來的奧運鑰匙圈，我還得走路回家，再花錢請鎖匠來開門了。
還好，還好一切都沒有發生，沒在我忙碌的生活中添亂。
這種驚險的小意外時常有，但無論原因是什麼，無論過程是什麼，
只要後來沒事，之前的心驚膽寒就好像完全不必要一樣。
可是如果拿這個理論，要風濕免疫科的病人接受結果論，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明明一千個人中只有一個會得到這種病，為什麼是我？」
機率對他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結果是這樣就這樣了。
他們活在一個結果論的世界裡。
晨會的時候，主任要我們去看一份病歷，還不忘補充說：「這個病人很精采。」
他的病歷很薄，可是每一個診斷都像是晴天雷響：
紅斑性狼瘡，類風濕性關節炎，硬皮病，雷諾氏症候群。
又像是死神的吻，幻化迷離。
吻上了臉，就變成一隻血紅的蝴蝶；吻上了手，就化作一雙天鵝的翅膀。
明知道一掌就可以要了他的性命，卻拍了十幾掌在他的身上，那種如戲弄一般殺戮的殘忍。
十年前，他已經坐在輪椅上，連大便都需要別人摳出來。
十年後，他的人生沒有更好的可能。
全身肌肉萎縮之後，除了頸部還可以稍微轉動，身上已經沒有任何一處可以自主。
再翻過一頁，重大傷病證明書上那張大頭照，讓我嚇出了一身冷汗。
他整個人只剩下一顆頭，套在細細長長的脖子上。
脖子幾乎撐不起頭的重量，只要搖一搖，頭就會掉下來。
他像一根「大頭針」，被牢牢釘在佈告欄上，一動也動不了。
比起吃檳榔得了口腔癌，抽菸得了肺癌，喝酒導致肝硬化，肥胖導致糖尿病的病人，
我始終認為，風濕免疫的病人最無辜。
他們沒有做錯什麼，卻從一般人中被分離出來，走上乖舛而崎嶇的命運。
永遠好不了的病，只能從此走下坡的人生，一本不到五公分的病歷，竟叫人看不下去。
學長說：「硬皮病病人的手會呈現鷹爪般的抓握，
可是類風濕性關節炎的病人手部關節會呈現天鵝屈收雙翅的樣子。
這個病人兩種都有，你去看他的時候，會對他的手印象深刻。」
我苦笑著，揣摩著鷹爪與天鵝，在抓握的同時又向外折凹，莫非有點像蓮花的形狀？
闔上這本五公分不到的病歷，我感到散亂淤塞的憂傷，龐大而絕望。
你也許盼望過不凡於世的與眾不同，
但此時此刻，你衷心祈禱，自己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平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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